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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rom Mobot@21:1/5 to All on Tue Apr 30 20:32:14 2024
    林昭(1932年1月23日—1968年4月29日)/ 甘粹先生赠我两张照片,这张是林昭的人照,我估计是当年林昭赠与甘粹的照片,在照片面是甘粹先生写的说明:林昭摄于1958年,写道:“同是天涯沦
    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因为我心中还有个林昭”
    ——访林昭挚友/难友甘粹

    时间:2013年11月28日、30日、12月1日

    地点:北京甘粹先生住所

    访问人:艾晓明

    甘粹简介: 1932年12月生于中国浙江兴,1955年保送进入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1958年被划为“右派”,同年与林昭相识;隔年被发进行劳动改造20年。1979年“右派”获得改正后,回到北京,在中国社会科
    院党委宣传部工作。其后曾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资料室主任、副研究员等职。1992年退休,定居北京。曾主编出版《中国长篇小说辞典》(1991年敦煌文艺出版社),著有《北大魂》,
    2010年出版。

    CDT 档案 标题:甘粹先生专访:“因为我的心中还有个林昭” 作者:艾晓明
    发表日期:2024.4.30
    来源:微信公众号“阿斗越墙”
    主题归类:林昭
    CDS收藏:公民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甘粹先生接受采访,2013年11月28日。
    写在面:

    2012年我开始寻找林昭遗稿,因此也陆陆续续访问了一些林昭的难友和同学。2013年12月参加网易年度演讲去北京,得以和甘粹先生作了三天的交流。胡杰先生在《寻找林昭的灵魂》采访过甘粹先
    ,片中有他对林昭的回忆以及晚年生活的画面。有关甘粹先生自己的经历,片中有一句话作为提示:甘粹先生在兵团“度过了地狱般的二二年”。
      因此我在下面的访问中,请甘粹先生具体讲述了他在兵团的经历;这是交织着历史悲剧和人生苦难的回忆。按资历来说,甘粹是1949年参军的老革命,和林昭一样,青年时代满腔热忱地拥抱共产
    义理想。但1957年右之后,特别是因为和林昭相爱而被发兵团,从此受尽折磨。为摆脱劳改苦役,他逃出当盲流,甚至讨饭度日,还被当做苏修特务抓住绑吊打……一个人的生命是怎样被
    右”所拨弄、扭曲,尽在他的证言中。
      为读者方便,我根访谈内容加上了小标题。由于一直没有机会见甘粹先生,所以,文中个别人地,可能有小误。当时甘粹先生年事已高,听力衰退,也用电邮;而我没有去北京,故
    未能与他当面核对文字稿。

    感谢甘粹先生先后数日接受我的采访,这也许是他生最后一次对来访者详述他与林昭那一代人的苦难岁月了。在我整理出这篇采访的2014年,甘粹先生于当年的10月23日凌晨1点37分,因心力衰竭
    然去世,享年83岁。

    作者与甘粹先生合影,2013年12月1日。 谨以此文,纪念林昭和她同时代的思想者,并向他们致敬。

    一、“您是怎样得到林昭四万言书手稿的?” 

    问:甘先生,谢谢您接受我的访问。
      答:你们做这个工作很有意义,而且很迫切,过一段时间我们这些老家伙慢慢都死掉了,想找就找着了。最好是这样,要漫无边际地谈,你想了解什么你就问。
      问:好。我问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您是怎样得到四万言书这个手稿的?
      答:是来自林昭的妹妹……说是法院把这四万言书给了林昭的妹妹。林昭的妹妹到北京来,她舅舅叫许觉民,现在许觉民已经走了,很可惜。许觉民是咱们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的所长,他的夫
    人张沐兰,跟我是人民大学新闻系同班同学,她没打成右派,她也受了牵连,右倾机会主义……

    我1979年回北京以后,就在社科院党委宣传部办中国社会科学院院报。每个礼拜六,没事我就到同学张沐兰家里去。张沐兰的丈夫许觉民又是我的顶头上司,有一次,就看见了林昭的妹妹。很奇
    ,林昭的妹妹那一次是为了落实林昭的问题到北京来的,来到她堂舅舅许觉民家里。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林昭的妹妹,但是我知道她——1959年我到林昭家里去过。这次见面时,林昭的妹妹告诉我
    昭的遭遇,说她被枪毙了,我那时知道林昭在世了。
      这个四万言书是怎么来的呢?说是法院把四万言书给了林昭的妹妹,林昭的妹妹就了一份,给了许觉民——她的堂舅。许觉民把这一份给了我,因为手稿字太小,他年纪大了看见。
    许觉民让我看一,把它抄下来,意思就是说,看能能想办法出版。因为许觉民原来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编辑室主任吧,出版界他认识很多人。我就看了,也抄出来了。林昭那个字,说白
    了也就我认识。
      抄出来以后,我给许觉民讲,这里头有些内容行,因为谈了很多柯庆□的事。许觉民讲,可可以删掉有关的好的地方,咱们想办法出版。后来我回去又看了一,给许觉民讲,这些东西
    没法改,没法删,一删就是林昭原来的味道了。这个东西要么就是原文发表,咱们要删。
      这个事情就作罢了,所以稿子一直在我手上。我抄出来以后给了胡杰,胡杰拿着件(就是林昭妹妹给许觉民的件)和我誊写出来的四万字的稿子,从京到北京,北京到京,
    来了好多次。我抄出来就差多花了四个月时间。胡杰来采访,是宣传林昭,我是大力支持的。我抄的件稿子全部给了胡杰,胡杰的纪录片里就到了一些,他最后都还给我了。这个稿子
    的来龙去脉就是这样。
      现在这个稿子还有个波折我简提一下,蒋文钦找我,我把我抄写出来的四万言书和件又了一,寄给蒋文钦。蒋文钦说看清楚,他要看林昭妹妹给许觉民,后又转给我的那一份原
    稿。我想,为了纪念林昭我大力支持,我就把这稿子给了蒋文钦。蒋文钦有他的功劳,四万言字我是用钢笔抄出来的,但是他录入电脑后就可以打出来了。电脑录入我会,这是他的功劳。
      现在我了解到,林昭妹妹把这些手稿全部给美国胡佛研究所了,我这一份也是林昭的手稿,是法院退给林昭妹妹的件,原稿在我这里,原稿在美国。
     
    问:您是哪一年得到这个林昭手稿的?
      答:那稿子我抄出来了下面写了个日志,2000年7月11日;后后花了四个月。
     
    问:那您是1999年见到彭令范?
     
    答:是,见到她就早了。
      我是1979年落实政策回北京。1979年、1980年我都见到彭令范。彭令范是来找北京大学落实林昭右派问题的,那个时候我知道林昭的事情。我在新J待了二年,一直知道。
      彭令范2004年6月份出国,出国之留下这个手稿件给她舅舅。他舅舅跟倪竞雄一起去送她出国的,唯一就留了四万言书的遗稿,在许觉民那里。实际上北大百年因为林昭这个事情成了舆论
    点,那是1998年,四万言书的价值就凸显出来了。1998年北大百年,方周末、武汉发表纪念文章,都是那个时候,讨论林昭问题。彭令范在美国也写了回忆文章《我和姐姐》。
      林昭这个事情得感谢胡杰,没有他也行。我对胡杰是大力支持的,胡杰没有四万言字行,只有我抄出来的件也行。我把它抄出来以后,给了许觉民一份,但许觉民也老了没有时间看
    。没有胡杰摄的片子《寻找林昭的灵魂》,林昭这个事情后来也会那么轰动。
     
    问:这是您手抄稿的原稿?
     
    答:这是我抄手抄稿的原稿。
     
    问:一共有多少页呀?
     
    答:469页。
     
    问:那时候您已经退休了吗?
     
    答:我退了,已经退了。
     
    问:抄了四个月?
      答:正那时我的安排是一天抄一多字,她这是137页,我一天抄一页,这非常费眼睛的。这是胡杰根我的手抄稿整理出来的一份,他取个字叫《女牢书简》。这一份我觉得他改得错,就
    是把那些该有的,什么柯庆□等,都没有。这是胡杰的一份,他给了我。

    甘粹是根这份件抄录的林昭遗稿。

     
    二、“情断铁一号”
      问:您当时是怎么和林昭分手的?我看你那回忆录里面写了,而胡杰纪录片里没多涉及。
      答:我和林昭相处在一起,后后也就一年时间。这一年北京大学中文系新闻专业跟人民大学新闻系合并,合并的具体地点是铁狮子胡同一号;就是现在的张自忠路三号。它过去是段祺瑞的总
    统府,更早些时候是清朝慈禧太后修建的海军部。
      张自忠路三号是文物保护,那里头分三块:中间钟鼓楼这一块后头花园,现在还是由人民大学书报社着。东边这一块后来划给社会科学院东欧所、西亚非所,还有日本所在那里。西边是红
    墙,六层楼的房子,那是人民大学盖的,是人民大学的职工宿。人民大学城里就两个系,历史档案系和新闻系。
      1958年,我跟林昭认识时还很冷。人民大学和北京大学一样右,基本上走两步:第一次人民大学右,老师和学生了两百个右派。这还没有完成任务,上面给的指标任务是四百个。1957年右
    年底,我还是右派。1958年第二次补课,又了两百个右派。我是后面这两百个右派里头的一个,人民大学总共了四百个右派。林昭,我估计,因为我在北大,她肯定也是后来划的右派。
    她到人民大学来了一次,之后从文字记载上看,是五、六月份,就是北大合并人大,我的象可能还要早一点。罗列是北大新闻系主任,把她带过来了。她被安排在人民大学新闻系资料室,监督
    劳动改造。
      1959年是我到人民大学新闻系的第四个年头,这一年具体内容是年实习年写论文。实习没有我的份,我被开除D了,论文也要我写了。新闻系说你就到资料室去吧,劳动改造。
      我们这些右派,大概有几、二个人。开头就在校园里头扫垃圾,香蕉皮。最后开学了,就叫我到新闻系资料室去。我去的时候,林昭已经在资料室了。资料室没有多少人,就三个人,头儿
    是王。王就是刘少奇跟王光美结婚之一夫人,她带兵就带林昭跟我两个。王就说,现在中共中央宣传部委托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编中共报刊史;你们两个就看国民党时期的一些报纸,
    收集资料,为中共报刊史编写做片。我们两个当时每天上班就是在图书报纸堆里头,这样跟林昭认识了。
      我记得很清楚,我去的时候,天气还比较冷,我推开办公室的门进去,就林昭一个人在那里。她正好打开水回来准备泡茶,而且给我泡了一杯。她说茶叶是王给的,我知道王是人民大学副校
    长聂真的爱人;她当然是高干。就这样相识,第一次见面就是这样的。
      林昭那时候有病,像林黛玉一样,实际上是肺病,咳嗽,吐痰里面带血。那时候王跟我讲:你是男的,林昭是女的,没事你多照顾一下林昭。王很同情我们这两个右派,她特别喜欢林昭;她
    们有话可以谈得来。
      时间长了,有时林昭没有来上班,我就知道她病了。我就跑去看她,她就住在铁一号东边,就是现在社科院的那一部分里头。在二楼那个房子有一个小间,平米左右。我去看她觉得很可怜,
    那我就帮她打水,买饭。

    人民大学那个时候没有暖气,宿都是大宿,工友烧的煤炉子。林昭是个右派,根本没人管她。我看她那个房间很冷,春节过了我就跑去总务处,领了一个铁炉子,我给她安上炉子、通风管。
    我又跑到铁一号后面堆的蜂窝煤,找个背筐,装上煤,背上二楼到林昭的房间里头。另外柴火、劈柴拿一点,都摆在那里。我拿点劈柴把林昭屋子里头的炉子生起来,房间马上就暖和了。
      平常就我们两个右派上班,也谈什么,都是钻到后头她那个房子里头,看书看报纸。林昭古典文学比较好,她看的全是古的线装书、笔记小说。那都是文言文,我喜欢看,我就看现在出版的
    这些。
     
    问:你们俩也没有看报纸,没有去研究中共报刊史?
      答:报纸看一点,片做几张应付了。开头还找报纸看一看,结果就都是各看各的书。
      从我跟她接触交谈,我就很佩林昭。林昭确实是个女,她文学特别是古典文学水平大大超过我。我也就是在人民大学学了点中国古典文学,什么《诗经》都是些皮毛。这样慢慢谈,比较谈得
    拢。

    另外,我在生活上尽量照顾她,给她生炉子,背煤球,给她在食堂买饭。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后来有了感情,她病了,学生食堂的饭吃下,那饭就是早上一个窝窝头,苞谷面糊糊,另外还有个
    咸菜疙瘩。那时人民大学的学生,一个月伙食费大概五块、六块钱就够了。咱们微吃好一点,有时候就吃点肉菜;那一个月七块、八块钱也就够了。但是林昭她早上吃饭,我就着急了。后来
    想个办法,每天早上在张自忠路坐无轨电车,坐两三站路到东四。那里有个广东餐馆,它早上广东肉粥。我先自己吃一碗,然后买一碗;大概是一毛五分钱一碗,我就带回学校给林昭送去。
    广东肉粥比较高级——她就吃了。咱们就这样,从相逢到相识;在一块儿工作,生活上也照顾她,谈得比较来,有时候一块儿出去。
      每个礼拜天我都跟林昭出去逛公园、逛北海,因为张自忠路过去就是北海,划船,还看话剧。
     
    问:当时看什么话剧?
      答:有《关汉》、《窦娥冤》。我记得很清楚就是《窦娥冤》。她有个同学叫倪竞雄,是沪剧的编剧。她有时来北京开会,就有些票,她把那些票给我跟林昭去看,而且还坐最好的置,坐在
    第一排。
      那时林昭住在二楼,我独自一个人没事,就在一楼走廊边拉二胡。我会拉二胡,拉得好。我拉刘天的《病中吟》,林昭在房间里头,听见二胡声音委婉、凄凉,她就推开窗子听。后来知道
    ,是我在那里拉。她说我还写了个歌呢,这样引出这首歌。我就把歌哼给你们听听:
     

    在暴风雨的夜里,
    我怀念着你,
    窗外是夜,怒号的风,
    淋漓的雨滴,
    但是我心呀,
    飞出去寻找你,
    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你是被放逐在辽阔的原,
    还是尘埋在冰冷的狱底,
    啊,兄弟啊兄弟,
    我的歌声追寻着你,
    我的心里为你流血,
    兄弟兄弟,
    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这是林昭写的一首歌,这首歌在林昭的追悼会上我也唱过。  
    问:是当时她写下来的?
      答:当时在一起,她写下来唱给我听,是在《病中吟》之后。
     
    问:你有没有跟她讨论这一首歌的含义?
     
    答:没有讨论。
      五年代就传谣言,就说我跟她谈恋爱。传到上头领导了,领导就找我谈话,说有没有这个事?我说没有这个事。领导说你们要谈恋爱,你们两个右派,好好改造。然后,林昭问我谈些啥?我
    说准我们谈恋爱。林昭一听就笑了笑问你害怕吗?我说我害怕。她说你害怕,好,咱们原来还没有谈恋爱,现在就真的谈恋爱给他们看一看。
      就这样,每天特别是早上点钟做工间,林昭就拉着我,咱们手挽着手在人民大学铁一号里头走给他们看。铁一号以是段祺瑞的总统府,后面还修了个小花园,有个水池子,有个假山;我们
    就在那个地方转。你说我们谈恋爱嘛,我们就是谈恋爱,谈给你看。这样的话,我们等于真的谈恋爱了。新闻系党总支很喜欢我,后来把我分到新J惩罚我;也是为这个事。
      转眼时间过去了,我们俩在一起就是一年。最后到九月一号,新的学期要开始了。我面临分,毕毕业就那么回事,就是要把我打发走。我想一想,就找党支部书记说我要跟林昭结婚;希望
    1959年分的时候要把我分得太远,要求他们照顾一下。但是我得到的答是:“你们两个右派,妄想!”结果,把我分到新J兵团。
      林昭也没办法,在户制度统治下,你从分,就没有户口,没有工作,也没有粮票、布票。没办法。我记得很清楚,林昭还背着我跟其他那些右派一起开小会,像北大来的姜泽虎、吴尚玉
    ,都没办法。后来无可奈何,就宣布我到兵团。我赖着走,学校就催我,红脸白脸都唱。我就赖着走,最后行了,新的学期要开始,毕业的都走光了。
      后来一些事情我清楚,说林昭的亲到北京来了一趟。她是民主人士,大概认识史良这些人。也可能是找了史良,找到了吴玉章,吴玉章是人民大学校长。这些我是听说,没有亲眼见到,也
    没见到她亲;后来就批准林昭回上海治病。

    这样,我先送林昭上火车去了上海。我记得我回忆录里有写送她上火车的那一幕。
      问:您当时怎么把这个情况跟林昭说的?林昭怎么跟您讲她要回上海,下一步怎么办?
      答:她就是一句话,她叫我甘子,她说你等着我。就这么一句话,后来我送她上火车,火车要开了,我跟她在车厢里头抱头痛哭。后来火车动了,我没办法跳下火车。当时火车一厢人都奇怪:
    这对年轻人怎么……那时候互相抱着痛哭的场景很少见。
     
    问:您那一年多大年纪?

    答:大概二七岁吧。
     
    问:林昭呢?
      答:林昭跟我同岁,实际上她比我大一岁。她妈妈生下她以后,给她隐瞒了一年,她实际上是属羊的。

    林昭与甘粹的合影(甘粹先生在照片面写道:林昭与我摄于北京景山公园。)

     
    三、劳改二年
     
    1、第一次从逃回上海
      我把林昭送走后,人民大学催我走,我打着铺盖出发。那时候火车通新J,到跟兰州接界地方叫维亚。我就坐火车坐了四天到了维亚。维亚下火车,又坐三天的汽车,到自治区人事厅报到。
    事厅说你到兵团去吧,就把我打发到兵团了。兵团又说,你到农二师去吧。农二师就是J,师部在延吉,现在库尔勒。我又到了延吉,在招待所等着分。农二师招待所人来人往,有很多人从
    面劳改农场跑出来,说劳改农场艰苦啊、人道啊,我吓坏了……
     
    问:哪些事情人道、很吓人呢?
      答:那些人天亮就起来,枪杆子押着你去劳动,挑大土,而且吃饱。打、骂这都是家常便饭,这一说我就害怕了。

    我1949年参军,以后一直是当干部,没有经历过那事情。他给我分到劳改农场叫塔里木四场,就是现在的三二团。听了以后我就害怕了,我还想着林昭,就扭头跑回乌鲁木齐汽车站,把行
    衣一切东西在马路边上掉了。凑了钱,坐汽车到维亚,转火车经过兰州跑回上海。
      回到上海,我去找了林昭。但林昭的亲对我很冷淡,林昭也没办法,就从林昭家里茂路出来慢慢走,从京路走到外滩,在外滩公园……就在外头,一直到晚上。

    我在想,你看上海那么大,灯火辉煌,那么多人,可是就容下我生活在这里,真是没有办法。我家里有亲,有个妹妹,都靠着我大哥生活,还有大嫂。家里我也待住,因为我没有钱,没有
    户口,也没有粮票。没办法,我在上海待了一个礼拜,碰上一个礼拜天,我还跟林昭在徐汇区乌鲁木齐路的大教堂做了个礼拜。最后没有办法生活,我也没有钱……
     
    问:晚上住哪里呢?
      答:晚上住我哥哥家里,那时我亲还在,但是长期住是行的。最后还是没办法,我哥哥和嫂子又给我准备一套被子、棉衣,我从上海坐上火车到兰州,回到新J。这样我去塔里木四场报到,
    是去劳动。
     
    2、别梦依稀
      我就这样在塔里木四场开始生活。基本上,每个礼拜我都要给林昭写信,林昭也给我回信。当然那个信是要经过检查的,劳改队里有管教,他看了以后给你寄走。信来了他也先拆掉看,然后给
    你。
     
    问:写些什么内容呢?
      答:信都很短,那些信什么内容我也记清楚了。很简短,但是都有回信。过了一段时间,我光有信去,没有回信了。没有回信我就纳闷儿,我还给她亲写,也没有回信,没有人理我。
      时间慢慢长了,我们那个地方也有上海支边青年,他们也满意那里。但是他们上工要比我们晚个钟头,收工比我们早个钟头,就好这么一点点。有一个上海青年跟我谈得比较来,他要回上
    海。借探亲假到上海,他就回了。我就跟他讲,你回上海帮我做一件事:你知道茂路179弄11号吧?你帮我去看一看我的一个朋友叫林昭。他说行。

    他回上海以后,给我回了封信;他说我去看了林昭,林昭已经病住院了,何时出院得而知。这个信我是看懂了,因为林昭的个性,我知道林昭肯定进监狱了。这个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又过了好多年,很奇怪;有一天五月一号,我突然做了个梦。这是迷信:林昭披麻戴孝,扶着棺材,向我走来。我就很纳闷,第二天醒来以后,我就把这个梦告诉了一块儿劳动改造的一个峨眉
    山的老和尚。我说你给我解一解吧,他说梦是面;说明你心爱的人林昭已经结婚了。披麻戴孝扶着棺材,那就是花轿;你要想她了。
      和尚是给我这么解的,我也就是这么信的。所以后来,那么多年,二多年,一直没有林昭的消息。只有1979年落实政策回北京,在许觉民家里,就是我同学张沐兰家里看到她——林昭的妹妹—
    我知道林昭被枪毙了。

    一算这个日子,就是我做梦那个月的29号,我是5月号做的梦。这很奇怪。我觉得人是有灵魂的,她死了以后,她的灵魂有几天活动时间,中国老百姓是有句话,七天要回来嘛。我估计是她的灵
    魂飞到塔里木四场,跟我告别。
     
    四、见证和抄录林昭作品
      问:后来您看到了林昭的四万言书,在抄的过程中您相信这是林昭写的吗?
      答:我相信,因为林昭的那些字,我认识。我跟林昭在一起她没事就是看书,她看那些线装书古书,都是一些笔记小说。
     
    问:记记得哪几本书,您记得书吗?
      答:记住,都是笔记小说。而且那时候她在写诗,她写了两首诗现在还能看到,一首是《普罗米修斯受难的一日》,另外一首是《海鸥之歌》。这两首长诗她天天写,天天改,边写边改,同时
    也给我看。
     
    问:您当时就看到了这两首长诗?
     
    答:还有一个,她改编剧本,我也看到了。
     
    问:一个什么剧本呢?
      答:就是鲁迅的《伤逝》。她写的时候就给我看,而且叫我提意见改。最后结局是生把狗拿到郊区又扔掉了。这两首诗,她边写边改,一直到我们分开,她还在改。

    林昭的字写得很秀丽,后来我抄林昭遗稿,也是对林昭的爱支持我。抄的时候我内心很痛苦,因为想着我跟她在一起的那些情景。我也是以很大的毅力把它抄出来,主要是胡杰也要,我抄一点他
    拿走一点;是说全部抄好给他的。他经常到北京来,而且胡杰把林昭四万言字整理了一个简洁本,他给了我;他就把那些柯庆□的东西都删没有了。
      问:您当时抄林昭手稿,看到那些很尖锐的批判,你有没有一想法:如果林昭这么做,也许能够保全她的生命?
      答:我了解林昭。这XXX太恶,没有人性。如果给我们这两个右派一点点生活出路,也至于此。尽管我后来回上海,她亲对我跟林昭在一起是持对态度的;但是只要把我们分得太远,让我
    跟林昭还能够接触,也许林昭会走那么决绝的一条路。因为有我在,有我对她生活上的呵护。
      我跟她两个,有些观点也是一样的……我老劝她,我跟她说,你这是鸡蛋碰石头;她说鸡蛋碰石头我也要碰。但我想,只要给我们一点活路,让我们生活在一起,林昭也是要生活的人。让我们
    生活在一起,就会好一点。她会那么激进,但林昭的本性会改的。
     
    问:您怎么判断她写四万言书中的精神状态?
      答:我看了以后有个疑问,但是看了你那篇文章就给我解决了;我认为你那个分析是对的。因为劳改队咱们也待过,可能让劳改分子这么遥法外,这么悠然自得。劳改犯没有时间也没有自由
    去写作,这是可能的。
      我在劳改队待过,管你是谁,在那里就是干活。我们当时那儿的劳改队有个特点,因为是和平解放,解放军一去就宣布和平起义,国民党部队变成解放军,还是当连长当排长;这些劳改队由他
    们来管,你想好得了吗?因为他本质就是国民党。有一个劳改队长说,我们打人骂人,但我叫你劳动劳动劳动,你累死了我犯错误。心太狠就狠到这地步,他就是把人往死里整,累死你

      林昭能在监狱里头写出四万言书和后来你们找到的那些东西,我心里头原有个疑问,她为什么能得到写作的自由?监狱怎么会允许她这样干?这就是你分析的,我同意这一点。因为最后林昭闹
    闹闹,成为当时监狱里的所谓疯子而可收拾。你要笔嘛,你要纸嘛,给你。你给我安静一点,要闹了,你去写吧。提篮桥监狱的管教人员对她也没有办法了。其实他们对她很残酷的,正铐、
    铐,但是没有治。林昭还接着闹,闹得这些管教也伤脑筋。那你写吧,求个安静。我觉得这个解释得通。    
      以我有个想法没有实现,现在也能实现了。我跟林昭的故事是很好的题材,也就一年,从相遇相识相恋到最后相离。能写出一篇很动人的故事,但是我写出来。我连题目都想好了,叫《情
    断铁一号》;如果写得好的话会很感人。我有时候也想写,但提起笔来就伤心,写下去。
      我觉得你们做这些事情很有意义,做我们这些老家伙一个一个都走了,走了你想做都行了。幸亏胡杰了第一个纪录片《寻找林昭的灵魂》,把这个事情掀开了。
     
    问:您当时抄林昭手稿碰到哪些困难?
      答:件有些地方太清楚,但我是最熟悉林昭的字的,别人抄出来。
      问:您抄那些批判的言论是是觉得很有冲击力?或者说您能接受吗?
      答:我能接受,因为我的思想跟她是一致的。我在那边待了二年,过着非人的生活,就是强劳动。我为什么死,我就说我年轻,我要看着那个人死在我头;我要看看这个社会到底会变成什
    么样,我有那么一希望。
      对我个人来说已经完全没有希望了,右派等于终生。劳改员年八年还有个刑期,年八年熬满了总要解脱。这右派没有刑期,你改造好了就宣布摘帽,我是看透了。

    问:您希望林昭的文稿以什么状态呈现比较理想?
      答:我希望终有一天,这些遗稿被整理打出来供世人观看;有兴趣的可以研究。……我觉得林昭留下来的这些东西,主要价值也就在四万言书。这四万言文字已经把林昭这个人、这个女孩
    子的精神表现出来了。她在那样的情境下还坚持懈,到生命最后一刻。这个精神就值得人们敬仰和学习。
     
    我觉得对林昭的研究宜粗宜细。
     
    问:哪些东西您认为是细呢?
      答:像你们……像朱毅现在搞这些,我对,这样搞出来也很好。但是,我是会去研究的。四万言字已经把林昭的形象树立起来了。她坚决地对Z制、对XXX,这是一个女英雄的形象。
      我最早跟许觉民说过,里头关于柯庆X的部分,我们都可以理解。我也是右派,我也绝望过,我也有妄想症。人到那一步,这些毛病都是有的,也是可以理解的。要太细去研究那些……

    五、装死与逃亡
     
    1、“扮死狗”这条路
      我在兵团那二年,在那艰苦绝望无奈的情况下,我也妄想。我看到这个现实,我也甘愿被奴役下去,当个奴隶。我以说过,我情愿当奴隶,但是我当奴。在劳改队里头,我是劳改
    员,我没有被判刑。我是右派分子,被监督劳动改造。

    我认识一个国民党过去的团长,他也在劳改队。我说这日子没法过,他跟我讲,他说你有两条路:一条路就是你积极地靠拢政府,跟连长指导员经常去汇报思想;去打小报告取得信任,从中间
    点好处。我说这是我的个性,我做出来。他说你做出来,还有一条路,你就扮死狗,提是你装死狗就要装到底,坚持下去。也就是劳动偷奸滑,磨洋工。

    我这二年,走的就是后面这条路。
      你想,在大田里头摘棉花;女的一天还摘两百多斤,我一天摘三斤。我在地里睡觉,我有个字,叫甘三斤,就是我摘棉花一天只摘三斤。只摘三斤,连队晚上点就让我站起来斗我。第二天,
    我还是那么几斤,第三天,我还是那么几斤。斗我就斗嘛,结果到了第三天,劳改队长也觉得没有面子。我改,就算了。你要在大田劳动了,你去赶个毛驴车吧。毛驴车没有定量,一天就是
    拉拉粪,上一趟下晚上一趟。

    我这二年活下来就是死狗,就是他说的,这个国民党团长教我的。
      另外一个,我这二年活下来还靠我妹妹和哥哥。为什么靠他们呢?那时候所谓自然灾害,吃饱饿死人,有的整个劳改队一两百人都饿死了。饿死是个什么现象啊?饿的味道我尝过,先从脚开
    始肿,慢慢地肿上来,肿过了腰部,这个人就完了。没办法,浮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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